為「直拳」正名--馬明達《武林》

看板MartialArts (武術 - 格鬥)作者 (拔都)時間22年前 (2002/07/16 12:28),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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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直拳」正名 ——談談我對武術文化的一點理解 一 「直拳」是拳擊術語。作為一個最基本的進攻拳法,直拳不僅屬於拳擊,而且也是空手 道、跆拳道、自由搏擊等國際競技項目所共有的拳法。正在努力發展著的中國散手技術 中,直拳同樣是最基本的拳法。然而,作為一個名詞,「直拳」則似乎被拳擊先入為主 地取得了「專利權」,以至其它同類項目不得不另改叫法,以避襲用之嫌。例如,空手 道叫「沖拳」,跆拳道叫「正拳」等。當然,這可能存在翻譯上的問題,我不大清楚, 故所言也許有誤。 如同散手自身的名稱長期不能統一一樣,散手對直拳的稱謂也比較混亂。以官方教材為 例,1997年版的體育院校通用教材《武術》裡,先是開宗明義地說:「散手的拳法較多 ,常見的基本拳法有直拳、貫拳、抄拳……等」,只隔了幾行,在分講每一種具體拳法 時,又悄然捨棄了「直拳」一詞,改稱為「沖拳」,解釋說:「向前方直接擊打的拳稱 沖拳。」編者為什麼要這樣處理?我想,無非也是怕「直拳」二字有拳擊之嫌,改成「 沖拳」便覺得有了「武術味」。 常常聽到一種帶有譏諷的議論,說散手是「拳擊加腿」。議論者所謂「拳擊」,主要是 指散手中經常出現直拳勾拳,「這看上去像拳擊」。似乎腿不管怎麼個踢法,都是武術 ;手上就必須要有「中國特色」,要有勾手、挑掌、虛步亮掌、二指禪一類動作和「功 夫」。 講這話的自然以一般觀眾居多,他們中的多數人無非是受了武俠小說和武打片的影響, 同時也有來自於當代新編「長拳」的影響。的確,在普通觀眾眼裡,散手跟影視片裡的 俠客們比武相差太遠,跟「長拳」們相比也大為遜色。首先一條,散手運動員「飛」不 起來,使不出「翻騰跳躍」一類的「高難度」招法,這就同俠客們有了「天地之別」。 武俠小說、武打片和新編「長拳」看多了的觀眾,雖然知道那些玩意都是些「銀樣臘槍 頭」,然而口味一時難改,加上散手又的確存在需要改進的地方,於是,便覺散手索然 無味,不免冷眼相待,多有訾議。其實這類議論不難理解,亦無可厚責,需要慢慢改變 人們的觀念。然而,此話也常常出自某些「業內人士」之口,這就不免令人困惑。記得 80年代初在北京的一次研討會上,有一位頗以「氣功」鳴世的「武術家」,對遭遇了二 十多年的「封凍」後剛剛破土而出的散手橫加指責,他的觀點之一,就是說散手沒有「 武術風格」:「上面是拳擊,下面加上腿,這是武術嗎?直拳是西洋拳擊裡的玩意,不 是中華武術,一點武術味道都沒有!」當時我坐在溫敬銘先生旁邊,溫先生輕聲對我說 :「此人恐怕一輩子也沒交過手,欠打!」我聽了會心一笑,覺得還是溫先生高明,可 謂一語破的。然而,白雲蒼狗,物換斗移,轉眼間十多年過去了,溫先生已經溘然作古 ,而「拳擊加腿」之論依然不絕於耳。 二 「直拳」果真是「舶來品」嗎?散手使用直拳和「直拳」這個名詞,就失掉了「武術風 格」嗎?對此,我想談談一得之見。 實事上,在中國傳統武術理論體系中——請注意,不包括當代「長拳」的《理論教程》 之類——「直」是一個內涵豐富的概念。「直」既是一個具體的技術術語,又是某些兵 械和武藝的代稱,也是一個戰術原則。同時,更重要的,它象征性地成為古典武藝家所 追求的品節楷式,是武藝家們高自標立的人文精神。因此,我們要研究武術文化,我以 為「直」的內涵是值得注意的。 直者直線也,是兩個格斗者之間最短的距離。追求「直」,就是追求在最短距離以最快 速度打擊對家。「去如箭,來如線;指人頭,扎人面,高低遠近都看見。」對一切剌兵 是如此,對「控拳而斗」也是如此。眾所周知,拳擊訓練中,直拳是擺在第一位的,因 為這是被拳擊實戰證明了的最有效的拳法。難道我們武術先祖們連這樣一個淺近明白的 道理都不懂,還需要從洋人那裡「學而知之」?以「直拳」為洋貨,其實是庸淺的枉自 菲薄之論。 早在商周鼎革之際,古人就將兵器的實用技術概括為「擊」與「剌」兩大部類,這既是 兵器分類,也是基本技法分類,並作為規定實施於戰陣。屬於以「剌」為主的兵器,如 「矛」和晚出的「劍」,又被稱之為「直兵」,其技術也被稱之為「直」。《晏子﹒內 篇雜上》說:「曲兵鉤之,直兵推之。」同篇又有「戟拘其頸,劍承其心」的句子,可 以印證「曲兵」指戟,「直兵」指劍。「直」又可當動詞來用,最著名的例子便是《莊 子﹒說劍》的「直之亦無前」,「直」就是剌。這個「直」的技術理念,被我國歷代兵 技巧家和傑出的民間武藝家們所遵循,並不斷加以闡釋衍義。 眾所周知,俞大猷的《劍經》是我國古代武藝典籍中的精粹之作,它包含的內容並不限 於明代,其中有些東西是閩粵地區傳存已久的明以前武藝。在《劍經》裡,「直」的概 念,被俞大猷加以充分而靈活的運用,達到十分生動的境地。俞大猷是真正精通武藝的 名將,在這一點上他甚至比戚繼光還要更勝一籌。他以棍法為武藝的《四書》,認為「 《四書》既明,《六經》之理亦明矣。」他為棍法制定的三首《總訣歌》中,第一句便 是:「中直八剛十二柔」;「中直」是一切棍法的核心,猶槍法之「中平槍,槍中王」 。「八剛十二柔」則是勁力運用的總原則。他為鈀法制定的《總訣歌》中也有「步步俱 要進,時時俱取直」的句子,此處「取直」二字極為傳神,簡言之,就是時時保持中平 突剌的態勢,也就是「十槍九扎」的法則在鈀法上的體現。因為兩人白刃相向,沒有比 這更直接了當的招數。俞大猷將一個「直」字貫穿於《劍經》所容納的一切武藝之中, 表明他真正掌握了古代南派棍、鈀武藝的精髓。 戚繼光對明代槍、拳武藝做了一次系統整理,留給後世許多經典性的理論和技術。出於 當時練兵實戰的需要,他對世傳六合槍法格外留心,所論在明清各家六合槍中最為精辟 。他的《紀效新書》第十卷專講槍法,定名為《長兵短用說篇》,許多人不解其義。其 實這個被戚氏強調為「用長之妙訣,萬古之秘論」的「長兵短用」之法,就是一個字: 「直」。對之,戚繼光曾反復加以闡釋,他所傳習的「六個合戰之法」的第六合,對扎 雙方,經過五個簡明快捷的交接之後,最後都歸到一個「直」字上,亦稱「六直」,實 際就是都歸到破身而進的「闖鴻門」一著上,正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就看誰家更 快更狠。這是六合大槍中從來都被視為不傳之秘的東西,真正掌握確非易事,然而卻絕 沒有半點神秘虛玄的成份。我們曾不斷地讀之練之,讀而後練,練而後又讀,周而復始 ,反復體味,古典武藝所包涵的特殊魅力,常常令人神馳意遠,感奮不已!於是也才懂 得了為什麼俞大猷的筆下總是出現那樣強烈的興奮感,懂得了為什麼他曾揮筆寫下:「 凡此意味體認得真,亦有七日不食,彈琴詠歌之趣也!」 有人說,讀俞大猷《劍經》如墜五裡雲霧之中,責怨他竟沒有留給後代一個明白淺近如 看圖識字的解說。這個要求是不實際的。原因很簡單,武藝的真諦及其變化運用之妙並 非高深莫測,但凡靠玄虛神秘加以包裝的東西,往往是些淺薄妄誕的貨色,「戳破西洋 鏡,不值一文錢」。然而它又的確不是筆墨所能夠描寫得清楚的,所以戚繼光強調「既 得藝,必試敵」。「自古非師不通聖,得藝回來再看書。」這些古訓講得就是此理,不 然,舊時武術界的尊師之道為什麼會那樣嚴峻,那樣之神聖!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直」字,在唐順之的書裡寫作「徹」。據《辭源》,「徹」有通 、穿、透等義,《左傳﹒成十六年》有神射手養由基「徹」七層甲的記述,這大概就是 「貫徹」一詞的源頭。所以,徹與直同義。但戚繼光還是用「直」而不用「徹」。一字 之選,亦可見戚氏更注重實際,更貼近披堅執銳的戰士和學有本源的民間武藝家們。 「直拳」一詞,在元雜劇裡多有所見。《馬丹陽三度任風子》第一折:「一個胸膛裡著 翻臂,一個咀縫上中直拳。」《獨角牛》第三折:「咀縫上直拳並塌那廝臉。」雜劇演 出的社會性,使我們相信這個詞至少在宋元時代已相當流行,而且它的攻擊部位——「 咀縫」——也是對「直拳」本義的一個幽默的注解。戚繼光的《拳經》裡,雖然沒直接 使用這個詞,但有近似的用法。三十二勢之一的《當頭炮》雲:「當頭炮勢沖人怕,進 步虎直攛兩拳。」《擒拿勢》雲:「直來拳逢我投活,恁快腿不得通融。」「當頭炮」 一勢,最與現代的直拳相近,至今猶准確地保存在通備劈掛拳中。南棍的「中直」,六 合槍的「六直」,拳法的「直拳」,既然都是最切實用的技術,如何防范便必然地成為 與之相應技術。這在古典武藝著作中也有許多具體生動的記述,在某些本源清楚的傳統 拳派中也有保存,限於篇幅,允我另文再談。 行文至此,我要提請散手教材和規則的編寫者們,今後應當理直氣壯地將「直拳」一詞 收納進來,把這個原本就屬於我們自已的技術和名詞上的「洋標簽」撕掉。我倒是主張 在散手術語中最好避免使用「沖拳」一詞,因為它的來路不大清楚,在當代,它屬於新 編「長拳」的術語體系,與「弓、馬、歇、僕、虛」之類,以及一系列「騰空」、「縱 跳」等「高難動作」相配為伍。「沖拳」的動作要領明明白白寫在歷年頒行的通用教材 和《武術競賽規則》中,用它來訓練散手運動員,恐怕非但無益反而有害。用了,名實 不符,也不利於散手術語的規范化。 三 古人不但從技術的層面上認知「直」的價值,更重要的是從「直」的法則和運用之妙上 引伸出許多深層的文化蘊涵。把技術與理論融會貫通起來,使之升華成為一種精神領域 裡的東西,這正是武術成為一門學問的重要原因,也是武術文化的特點之一。 先君子曾有「武學心境」之論,多年來從容含玩,覺得意趣宏深,耐人尋味。這種境界 有它曲折幽深的一面,但絕非神秘莫測;恰恰相反,它可求可及,引人入勝。我想,正 是這種境界,千百年來吸引了大批文化精英,頂著世俗偏見而涉足武藝,彈鋏長吟,徜 徉忘返!詩人兼為史學家的明末遺民吳殳(修齡),「革代之後,心如死灰。」本人長 期遭受東南士人的誤解和冷遇,身處不得不以殘杯冷炙聊為生計的困境之中,晚年寄情 於武藝,全身心投入武學的探研和撰述上,以八十高齡猶與人汲汲探討槍法中的「園機 」,這就是很好的例證。「直」其實就是「武學心境」的一個部分。古人不僅僅從技術 上追求「直」的真義,也用「正直光明」的象征意義來滋養性靈,砥勵品節,端正心術 ,規范人生。古典武藝的巨匠們,如俞大猷稱自已的武術著作為《劍經》,明清以來的 一大批武藝名家無不潛心於大槍的研習和禮尊,古典文學中大量的吟詠槍劍之作,分明 都包含著「直」的理念和對它的深層義旨的求索與闡揚。同時,許多流傳有緒、積貯豐 厚的傳統拳派,也都在對「直」的充分認知的前提下,創設出許許多多的變化,從而使 得「直」的文化含載量不斷增大,意義不斷延伸。 古代武術是實用之學,盡管它還有許多別的功能和價值,但實用是第一義的,其它都是 從實用價值中分派衍生出來的。於是,實用就必然成為武術文化的本位。歷史的進程使 武術的軍陣實用之效不斷衰微,直至黯然退出軍旅。但一般的社會沖突還存在,早就出 現了的競技活動越來越體育化和社會化,這些外部條件使它能夠保存一部分實用價值, 保持它在固有的文化本位上不移不墜,盡管也的確發生了某些變異。最重要的是,它的 健身娛情功能,它源自於實用的豐富多彩的文化內涵,不但沒有衰頹,反而會隨著人們 對傳統文化的認知與需要的不斷提高,特別是隨著全社會對體育文化的日益增長的需求 ,使其繼續得到弘揚和發展。這就如同毛筆早就不是主要的書寫工具了,但書法不僅沒 有因此而消褪,反而更加興盛,更加絢爛多彩。 不能不令人慨歎的是,多年來,官辦武術嚴重出現游離武術文化本位的非武術化傾向, 造成傳統武術岌岌乎危哉的傳承危機,這使得許多民間武術家憂慮不安。現在終於出現 了某種轉機。體育管理體制的不斷改革,武術運動的進一步社會化市場化,「競技武術 」自身的沒落,以及廣大武術愛好者及社會輿論所表現出的冷默和鄙夷,使幾十年來單 一風格獨領武壇的堅冰局面終於出現了裂縫。唯所憾者,理論上的淺薄和悖謬,滋蔓已 久,積重難返,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廓清的。武術學科的基礎建設還有大量事情要做,正 本清源的工作不僅量大,而且相當繁難。這需要時間。我們寄希望於新一代武術家群體 的崛起,我們也已經看到新一代武術家群體的茁壯成長。 「日多體健,心每不厭」——一千多年前,魏文帝曹丕曾經將自已的習武心得概括為這 八個字。不虧是一代文武通才的大手筆!我們細細品味一下,前者言「身」,後者言「 心」,只八個字便道出了武術物質的和精神的綜合價值。尤其是後四個字,我的體味, 所指的就是武術文化的內在魅力,就是先君子所謂「武學心境」。八個字,強如我們作 多少之辯呢?所以,我以為要真正了解中國武術,就不能不認認真真研讀古典武術典籍 ,提高綜合文化素養,首先從繼承上好好下功夫。只有立足於武術固有的文化本位,才 能談得到弘揚,談得到發展。不然,你跟頭、旋子翻得越多越高,跳躍平衡的「難度」 越大,距離武術就越遠。正古人所謂:「求之彌切,而去之彌遠也」。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18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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