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 網球手與吟遊詩人(唐諾)
按:老費退休後,基於保存史料;特別翻出這一篇唐諾於2010年老費重奪澳網冠軍後的溢美之文,文字為中國網友根據INK所抄寫;僅做基本的簡繁校訂與標點符號更正。
網球手與遊吟詩人(唐諾)
原載INK
他是王。他是大師。他是羅傑.費德勒—2010年澳洲網球公開賽在這三句一組碑銘話語聲
中結束,這回倒沒有哭的費德勒高高舉起雙手,和他的網球子民們致意。不,負責說出這
三句頌辭的並非我們熟悉的詩人網球評論員許乃仁,而是來自澳洲當地大會播報員之口,
許乃仁只是口譯給我們聽而已。如此輝煌到不像是真的的這一刻,我想,最該甜蜜到如大
江一發不收的許乃仁一定有點悶有點不過癮。
這回澳洲公開賽的異常榮光並不因為經歷了一場淒絕悲壯的生與死對決,稍前溫布頓費德
勒和洛迪克那一場、那最終仿佛只能由上帝介入決定誰輸誰贏的第五盤才是(我承認,這
也是多年來我個人絕無僅有心生「費德勒你好心放掉這次算了吧」奇怪念頭的一刻,只因
為此生此世洛迪克再不可能打這麼好這麼令人尊敬);此番澳洲公開賽之所以動人完完全
全是費德勒式的,讓我們這些虔敬的、純粹的網球迷好像眼睜睜看著、又仿佛一起置身於
某一個不可思議的巨大時空力量之中,把一整座賴佛球場從2010的現實澳洲墨爾本單獨拔
起來,溫柔的放回到2006~2007去。我們任誰都眉飛色舞記得那樣一個費德勒及其細節,
只是我們誤以為那個費德勒已是一個消逝的幸福時光,一個夢境。那時候的費德勒,他像
風,像雲,像但丁的「白雪飄降群山」,像希臘神話故事裡的伯修斯,穿著長出翅膀的鞋
子,輕盈的浮起來,以至於每一名對陣的頂尖網球手都顯得如此平凡如此笨重還如此矮小
。而今年澳網我們看,先是休威特,這個從去年溫布頓以來確有復活之姿、他自己也相信
並重燃野望的澳洲老兔子,費德勒輕輕的以三盤球把他打回原形,就像過去十四場球那樣
;再來是勞動模範大衛登科,總是什麼比賽都打的藍領好手,狀況突然好到不像是真的,
已連著好幾個月所向無敵,我以為他正是這屆澳網最好調的一個,如果大會賽程允許理應
在決賽才和費德勒對陣才是,大衛登科果然有個絕佳的第一盤並且又率先突破費德勒的下
一個發球局,卻忽然像雪融了一般,整整十三局球,相當於兩個六比0還多,六個發球局
,如同陷身於一個誰也叫醒不過來的夢,又像置身故國春汛葉尼塞河水氾濫的西伯利亞四
顧無人寸步難行;然後是法國松加,他力大無窮但可以細膩處理小球,基本上也心思沉穩
,又加上澳網一直是他的幸運之地,惟至此費德勒已完完全全是2006~2007的費德勒了,
以至於可憐的松加看起來更像個會外賽上來的第一輪球員(三盤球沒拿到一個破發點);
最後就是莫瑞了,英國安迪,這位能發能跑能穿越能上前截擊也能底線硬碰硬的年輕人,
最特別是他看似鬆垮但其實靈活無匹的右手腕,在以力相向如炮彈的近代網球場上,這樣
宛如瞄準器狙擊鏡的好手腕是上天仁慈但慳吝的禮物(只是恰恰好人類網球史上最先進的
那一副好死不死在費德勒的右手上)。我們得說,即便扛著一百五十萬年(該死的費德勒
開的玩笑)的老英國歷史重負而來,莫瑞其實並沒緊張僵硬失常。他正像那名特地從英倫
三島越洋趕來、如同等待彗星日蝕世紀天文奇觀的母國球評家所說的「打得非常非常好」
,尤其是比分看起來最差的首盤(6:3),但費德勒兌現了他稍前「一定打得非常積極主
動」的諾言(針對過去莫瑞的少年法西斯批判,謝謝指教),恢復了他久違的2006~2007
那樣子的打,費德勒的搶先變線是人類網球史上的一項藝術成就,他不早不晚總是在對手
心念才動的那一刹那間不容髮穿透進去,時間感準確得跟針尖一樣(蝴蝶般飛蜜蜂般刺)
,這是最殘酷打擊對手意志力之處,覺得自己赤裸裸的毫無策略無秘密可言,接著,整個
對峙狀態豁然一開如天起涼風,費德勒開始使用整座球場,沉重的網球瞬間掙脫了慣性卸
下了力氣變得捉摸不定,球速也許更快更利,卻同時飄忽起來,這時候所有人屏息知道這
球場已不再是球場了,它是一個王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不再有對抗了,而是統治。
我們看到莫瑞不間斷的打出好球,但每一記好球都像費煞苦心傾盡一切所能,帶不起振奮
,只有疲憊和沮喪,老天你需要多少個、多密集的好球才能走完這道重重險阻不見盡頭的
長路漫漫?你已經把最好的東西全拿出來了卻一無機會這是怎麼回事?我猜想,這一場球
莫瑞可能刻骨銘心的發現一個事實,過往他距離稍遠而且時間陰錯陽差體認不到的朗朗事
實,原來傳說從頭到尾都是真的,原來人類最崇高的網球成就不是一個榮銜而是確確實實
的技藝,原來費德勒每一樣都比我好而且正正好壓住我,堅固到我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突
破、可以改變這樣窒息關係的點。我始見滄海之闊費德勒之奇,就像《莊子.秋水篇》裡
那個原以為自己已經夠大、乘興抵達浩浩無垠水天一色東海的河神,這不會讓人憤怒,即
使摔球拍也只是某種爽然若失,某種自棄和悲傷,我以為一直有點年少不知節制的莫瑞,
之所以在事後頒獎臺上講出「我可以像羅傑那樣子哭,但很慚愧我沒辦法像他打得那麼好
」的這兩句話,正是如此的苦澀告白,其間有進步的成分,但願如此。
從比數看,從比賽耗用的時間看,這樣狀似沒拼的球好像可以要求憑票退費,但即使是還
花了大筆旅費的那幾位英國球評都不會這麼想,他們來的時候是興沖沖的英國人,回家時
則是幸福的網球迷,回歸和你我一樣網球共和國的公民。一如澳洲人都知道費德勒又再一
次刷掉了他們的休威特,一如同為蘇格蘭出身的史諾克傳奇球王史提芬.漢瑞爵士親口承
認,他當然希望莫瑞可以贏,但他是費德勒的球迷(所以說大英帝國得繼續善待蘇格蘭人
,在莫瑞拿到大滿貫頭銜之前絕不能讓蘇格蘭獨立建國)。這說明國族意識是多麼神經、
多沒程度的東西,在真正美好的價值和事物之前,它只是波赫士說的某種幻覺,晨霧般在
第一時間就該消失掉。
好看的球不見得非打五盤不可,不見得要四盤搶七外加一個烈日酷刑般的長局,這樣的球
也可能很緊張但極乏味,在山普拉斯已逝費德勒未起的那一兩年空檔我們不常常這樣邊提
心吊膽邊罵人嗎?就像那種冗長沉悶的推理小說,其實你想知道的就只剩最終兇手究竟是
誰而已。我那個比較冷比較酷的網球迷女兒總說,太陽這麼大,乾脆人道一點大家快轉跳
過從搶七、從第五盤開始打吧,必要時猜拳也行;費德勒三比零的球仍這麼好看是真正的
好看,是不依賴勝負張力加值的純粹網球,你不是在等待結果而是豐饒的一個一個球看。
說真的,如果純從網球技藝的驚心動魄程度來說,費德勒耗用五盤的贏球方式通常反而是
不完美的,說明這傢伙又半途神遊去了,就像他2006~2007時也戒不掉的第二盤夢遊症一
樣。也許他最好的球賽(我們妥協點人性點)是三比一,也許他若有所思的漫遊正是費德
勒神話風格的一部分,也許有些挑戰有些泥淖我們才得以多見識到他的思維軌跡、他的處
理困境和各式應變之道,逼出幾個讓人驚呼的好球出來是吧。
今年澳網之後出現了兩個主要的預言,一則比較平實可信,是「費德勒的統治仍看不到盡
頭」,另一則就像黃金價格會漲破三千美元、中國即將崩毀或人類末日在2012年一樣,比
較像是江湖術士的哄抬,斷言費德勒會在今年四大公開賽全拿,繼賴佛之後。還記得2008
年初的相似預言嗎?不是說好納達爾和莫瑞兩人將聯手統治這個行星嗎?當然,未來也許
真的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也許哪天我們一覺睡醒霍然發現黃金掛牌每盎司三千美元、中國
共產黨交出政權、納達爾和莫瑞分居ATP排名一二而且費德勒還同一年完成四大滿貫,不
用說這絕對就是世界末日到來了。但我們是理性猶存的網球迷兼人科人屬人種,懷抱夢想
但腳踏實地,我們會正確的從這樣滿天飛舞的預言中解讀出此時此刻的真正訊息,2009法
網加上溫網是神聖的、鐫刻金石的,以兩個偉大(四大滿貫收集完成+15座大滿貫頭銜)
賦予費德勒歷史榮光;而2010澳網則是溫暖的,網球迷念茲在茲的懸念,那就是——那個
費德勒回來了,別來無恙。
說一名網球手在2008年拿下美網、法網溫網亞軍、澳網也依然打到四強是落難、是日已西
夕、是生涯的谷底,本來是很奇怪的,但費德勒除外,他的地域是其他任何一名網球手作
夢都會笑醒的極樂淨土,這樣的詆毀其實源自尊敬。我個人的看法是,2008一年的費德勒
的確有讓我狐疑不定的地方,我一度以為他太快變得保守,只想等待對手失誤而不想冒險
至勝(瞄準邊角用力揮擊的致勝球總有毫釐之差的風險),固然費德勒奇快但不覺其快的
詭異腳步(判斷力的提前起動加上舒暢的運動力)幾乎每種球都跑得到,費德勒手腕的各
式旋轉控制也幾乎每種球都能輕鬆送回去,但這樣狀似不花力氣的打法其實反而比較耗時
也就比較累,更糟糕的是幫對手練球,讓他可以好整以暇緩緩打出形態、節奏和信心,有
機會進入到某種從心所欲、見神誅神見佛滅佛的彷佛無敵狀態(打過球的人都知道偶有這
麼一種時刻,夢寐以求,足球王比利描述過,神奇出現在他十七歲世界盃決賽和地主國瑞
典的那一戰,而且是0:1落後時;魔術強森形容籃框會「大得跟個游泳池一樣」;大聯盟
的打擊手則不只一個不止一次告訴我們,你連棒球上的紅線和針孔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百
五十公里以上的快速球好像停在那裡等你打一樣,等等),費德勒到底在想什麼呢?但
2009的法國羅蘭蓋洛紅土給了我們答案,他在看來已全能已窮盡的網球技藝尋找一種新的
打法、一種更輕盈的可能,其中最有趣的是切球。這一點許乃仁說得很正確,去年的法網
費德勒成功的把切球一藝翻新到另一個境界,是人類網球史上切球2.0版正式上市。我們
都知道,下旋切球(尤其是正手)是已然完全停止研發扔進倉庫的淘汰物品,除掉網前截
擊,它只有處於防禦、挨打的不得已時刻才拿出來,借助它不必拉拍的動作和空中飛行的
延遲來過渡一板掙回失去的時間和空間。也只有在費德勒極少數人手上還有些積極性作用
,以其速度和旋轉的改變來迷惑敵手並且創造節奏的鬆緊疾徐,好重新控制比賽的進行暨
其主導權,避免雙方變線對抽隧道般進入到只剩力氣大小、宛如西部牛仔掏槍決鬥的聽天
由命野蠻狀態。下旋切球最有效的地點是溫布頓的美麗青草地,有生命有呼吸有個性的小
草會讓切球產生細微但詭異的滑動,這正是老費在溫網霸權的專利性優勢,也正是昔日女
王葛拉夫(她是最後一個反手切球打得比反手抽球多的人)的專利性優勢;下旋切球最有
效的時刻則是雙方兵疲馬乏的球賽後半段,它低迷的彈跳以及回球的物理性下折角度,要
求回擊者得確實的蹲低身體,對於已然疲憊發軟的膝蓋和僵硬失去彈性的大小腿肌肉是很
沉重的負擔,尤其是那些身高一米九兩米的高個子,過去我們若細心點不難發現,如果網
球只打一盤,已退休含飴弄夫的琳賽.戴文波特會是葛拉夫之後的不動女王,她蹲下去的
首盤幾乎是無敵的。
2009緊接著的溫網證實這不是我們的幻覺,甚至已不再是費德勒針對緩慢、海綿般吸收彈
力紅土球場的策略而已,費德勒正反手都切,不止讓球失速的墜落網前,還狙擊的飛向底
線,不知用於讓對手抓不准彈跳的誘發失誤,更神奇的是化為箭矢彎向兩邊底角致勝,而
此刻對手人明明就守在底線並未上網,但球卻像找到自己回家的路般毫髮無損的兀自飛行
、通過、落地,這應該是網球史上最慢最輕也最優雅的致勝球了,我們該怎麼用文字重現
這彩虹般美麗不詳的切球呢?波赫士會建議用拜倫:「她優美的走著,像夜色一樣。」它
不會快,因此得非常非常準確,準確到帶著某種凍結時間、整個世界停下來等它的奇異流
水之感,角度和時點一閃即逝如春花如朝露更如錯覺,而且小得彷佛僅容就這一個球大小
堪堪通過旋即關閉,這是網球天文學家費博士找到的時空蟲洞。我女兒謝海盟(她是我多
年唯一的網球交談物件)直接講老費已改打羽毛球了是吧,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約翰.
馬克安諾曾經在這裡這麼打過,如飄雪如舞梨花(《三國演義》中說趙子龍的槍法),但
困難的程度已不一樣了,球速每快一分,你卸載力量改換路徑的難度准度便相應的升高五
分十分,這裡是等比級數,不是一二三四齊步走的等差級數。
抱歉,我忍不住要把這個切球神話視為一個寓言,正如同卡爾維諾在《輕》的演講文稿中
把伯修斯的神話視為寓言:「它喻示詩人和世界之間的關係,一個寫作時可以遵循的方法
上的啟示。」——卡爾維諾文雅的指出,他有時候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硬化成石頭,是一種
緩慢的石化過程,儘管因人因地而有程度差別,但無一生靈得以倖免,就好像沒有人可以
躲過蛇髮女妖梅杜莎的冷酷凝視一樣。網球世界也是整個世界的其中一個國度,一樣在硬
化石化,製造出來一個又一個鐵板模樣的網球手,我們親眼目睹它發生,還不無絕望的相
信事情不會回頭,黯黑的力量和速度會宰割一切,壓迫的人難以喘息,留給美,留給技藝
,留給豐饒、變化和可能性只有死角般的空間。卡爾維諾以為唯一的可能解救之道,只有
人智慧的活潑靈動(「每當人性看來註定淪於沉重,我便覺得自己應該像伯修斯一樣,飛
入一個不同的空間。我並不是說要躲入夢境,或是逃進非理性之中。我的意思是說,我必
須改變策略,採取不一樣的角度,以不同的邏輯、新穎的認知和鑒定方法來看待世界。」
你不覺得他也是在說費德勒嗎?),這正是費德勒為我們做的,不是回到柏格云云木頭小
球拍那時候那樣子打,單純的復古那種相框封存的美只會讓人憂鬱,費德勒是英勇騎上這
樣海嘯般的強力與高速浪頭,駕馭它拆解它並借力於它騰空而起,讓我們眼見為信指證歷
歷的看到,原來野蠻力量是打得倒的,而且可以這麼容易這麼舉重若輕的就打敗它,野蠻
力量的真面目原來這麼粗陋、笨拙、手足無措,暴現出一個又一個弱點和限制,化為微塵
,「消融這個世界的堅實感」。我很早就注意到談論費德勒技藝的文章最常被使用的一個
字是grace,直譯為優雅,但這同時是一個宗教的、讚頌的、感激的字,指的某種神恩、
某種應許、從天上照下來的一道光,雲端射金箭,有色彩有溫度還有殷殷叮囑揭示真理的
智性聲音如懸浮跳動的塵埃微粒。是的,人心在最根本處仍是一樣的,我們只是沒辦法說
得像卡爾維諾那樣準確有條理,我們可能知道得晚一點,但我們有著一樣的嚮往、夢境及
其憂慮,人智慧的活潑靈動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一樣會認出它並且相信它。
有關費德勒我個人也有個神準的預言,老實講這輩子從沒什麼事這麼準過,那早在2003年
,應該就是他此生第一個大滿貫決賽當晚。彼時山普拉斯已帶著他天上掉下來的最後美網
頭銜含笑而逝,好看的只剩一個餘暉般孤單的阿格西(他們兩位的夢一樣對戰組合仍是最
好的最歡快的,遠勝之前的柏格/康納斯、柏格/馬克安諾,也遠勝如今的費德勒/納達爾
,地老天荒,無與倫比),當然也有不斷刷新發球速度記錄碰碰作響的洛迪克,還有滿地
亂跑的澳洲野兔,但沒有王,人人任意而行,景觀非常荒蕪,費德勒仍雑在一堆名字F開
頭R結尾中間隨便組合的男網球手中分不清楚。那個驚心動魄的晚上,我女兒謝海盟幾乎
認出他來(她原來頗喜歡另一位F開頭R結尾的西班牙「蚊子」,瘦削憂鬱的費拉洛),小
心翼翼的探問,這個費德勒可不可能是下一個排名首位的人?也許關著門沒外人什麼事都
敢做(所以說君子慎獨),我當時血氣一湧接近發神經的回答是,可能不止這樣,我認為
他極有機會是網球史上最好的球員。今天路人皆知才說這個沒要取信於任何一個人,也完
全知道說出來沒什麼好下場,案發當時只有直系親屬的證詞顯然也沒什麼法律效力可言。
我想記得的只是最原初的驚喜悸動,這不是什麼先見之明,而是找到了,乍見翻疑夢相悲
各問年,因為你心中有事由某個應然的圖像,這指引著你去找去注意去比對,你燈火闌珊
的也就有較高幾率看見它,如此而已。我仍然認為有關費德勒最偉大的預言來自卡爾維諾
,他1985年寫下來卻來不及說的哈佛大學諾頓講座演講稿《輕》,網球迷會相信他是一字
一句看著日後費德勒打球寫的,儘管當時老費本人還只是個十五歲的瑞士小B羊而已。這
是一篇清朗明亮溫暖但不易真的讀懂的文字,是一名真正的智者積其一生的最終從容不迫
發言,但我相信網球迷有個極動人的優勢,你心中記得費德勒,封錮的文字大門會一扇扇
應聲打開如聽聞咒語,乾淨的文字會重新裝填回具體的內容和細節成為親切的話語;不止
《輕》,還有接下來的《快》《准》《顯》《繁》,網球迷看到這些篇名了嗎?它們組合
而成的完整之書名字就正好叫《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今天我們身在太平盛世的
網球迷怎麼說都應該人手一冊才是,而且書價才台幣一百八十元,很便宜的。
從2009法網溫網到2010澳網歸來(他其實那裡也沒去,只躺在家中沙發上,但我們從俗)
的費德勒,正式永久封閉了一個老話題,卻也重新掀動一個老話題——前者是,究竟誰才
是所謂的「網球山羊」;後者是,怎麼樣才能打敗費德勒。
所謂的山羊,GOAT,是一個縮寫的密碼之字,原形是Greatest of All Time,史上最偉大
者,天下第一人。按理講,這是個常設性、每階段更新的至高位置,如果有新人超越前人
,那就拿著梯子把名牌給換下來,然而事實卻不是如此。事實上它並不是比較得來的,更
是一個長可二十年三十年完全不談的話題,除非有個那樣的人出現了,否則它是懸空的,
甚至就從缺。網球史上這一話題最熱切如不及如探湯的一刻正是因為費德勒的降臨,尤其
是2006、2007這兩年,我以為光從物理性、科學性的溫度測量,大概就足以確定誰是這頭
山羊了,就像CSI的葛瑞森組長說的,人心捉摸不定,我們只有跟隨著科學證據往前走。
此外是絕不可少的美學問題。你要打敗全天下所有人,惟還得以某種華麗的、沒見過的甚
至想都沒想過的方式贏球才行,辛勤工作浴血奮戰同時,你還得時時飛起來,像《九歌》
描繪的那樣子踏著滿天香氣禦風而行,只有你跟網球飛起來,其他所有人留在地上,呆若
木雞,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還記得伊凡.藍
道這個人嗎?板著臉站定底線日復一日揮拍如一成不變勞作的東歐農戶,他也牢牢統治過
這個網球王國,尤其是1986、1987兩年,他四大滿貫的戰績是嚇死人的四十四勝三敗,連
兩年囊括美網法網不動,生涯唯一缺憾的是溫布頓草地連兩年沖到亞軍功敗垂成,南半球
不一樣星空底下的澳網那兩年較不受護佑,但也一次順利打到四強,另一回則因傷缺陣(
所以少了一敗,眼尖的人會第一時間發現)。這是最接近費德勒神樣2006~2007的時刻,
但當時有人爭論藍道是山羊嗎?事實上那兩年的藍道話題極無情也極不公平的指向全然相
反的方向,自東徂西從南到北遍地是嘲諷、抱怨、嗟歔、宛如網球王國淪入黑暗時代的難
聽聲音,還不時間雑著虔敬的籲求,如同流亡巴比倫的曠野猶太人,要上帝趕快派個隨便
哪名兒子下來好心救救大家。心高氣傲以為網球正受到褻瀆的馬克安諾,我至今還記得他
怎麼講的:「藍道有才華嗎?他一整個人的才華加起來還沒我一雙手臂的才華多。」
所以說最偉大者不能只靠戰績,更不是不敗。拳擊台上最偉大的拳手公認是穆罕默德.阿
里,他先後輸過給佛雷塞(第15回合那記宛如來自肯塔基老家的左鉤拳)、輸給諾頓、輸
給越級的是史賓克斯云云,並在垂垂晚年毫無機會的輸給他昔日練拳手下的霍姆斯;真正
不敗的拳手是洛基.馬西安諾,也就是電影席維斯.史特龍試圖扮演但不像的那個(沒有任
何一個真正的拳擊迷受得了那麼假、那麼外行、出拳那麼不正確根本打不出力量、卻滿臉
滿地是血如打翻油漆桶還那麼不專注有感情有內心戲的拳賽)。藍道此人其氣沉沉望之就
不像山羊,但話說回來這可不是選總統,沒有人必須因為他不是山羊而遭到訕笑、打壓、
迫害以及黑函攻擊;踩下別人好讓自己升高只是錯覺,你仍在原地。The Greatest of
All Time,這是一頭如此乾淨喜悅的山羊,它的光亮只能來自宛如發光體的自己,我們找
尋它發現它也是一樁美麗歡快的事,只振奮沒仇恨。藍道是一名很值得尊敬的網球農夫,
就像小學課本要我們謝謝農人黎明即起流汗耕種粒粒皆辛苦那樣; 臉長得像一副撲克牌
也錯不在他,那是父母上代人的不是,他也像希臘神話中的火神,「他沒有在天際間遨遊
,只是潛伏在火山口的底部,關在他的冶煉場,孜孜不倦打造精製的物品:包括給眾神的
珠寶和裝飾品、武器、盾牌、羅網、陷阱。火神以他一跛一跛的步伐以及鐵錘敲打的節奏
,回應赫密特在空中的輕盈翱翔。」
抵死到最後才心不甘情不願投降承認費德勒山羊的,是那一批老山羊山普拉斯的最忠實球
迷,我個人其實很喜歡有人這樣,山川知故國,風露想遺民,深情款款不媚不懼,專志一
心侍奉自己的神如韋伯稱許的那樣,不附和世界不拋棄自己的記憶以及所有熬夜看球的時
光和感動云云,這怎麼說都是我們不斷流失中因此更需保衛的德行。但老山羊自己開口說
話了,山普拉斯是這樣一名謙謙君子,他認定費德勒正是人類歷史上最好的網球手,且絕
不懷疑他很輕易會把大滿貫頭銜累進到十七、十八個。這樣的事在我的人生裡曾目睹過一
模一樣的一次,那是在NBA球比較大顆的籃球場上,時間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之前整整
十年,東波士頓大鳥勃德和西湖人魔術強森,很像山普拉斯和阿格西,既彼此對抗不斷打
出一場一場最好的球賽,又以各自全能無處不在的技藝彷佛把籃球推到極限了,但麥可.
喬丹旭日般升起來,也是一樣,包括我身旁幾名湖人魔術迷仍負隅說著挑剔詆毀的話題同
時,魔術強森對著電視鏡頭,做出一個下巴掉下來的誇張表情,告訴全世界籃球公民他本
人是麥可.喬丹的球迷,一副天國已降臨、你們應當跟我一起認罪悔改皈依唯一真神的模
樣。但我們曉得,最強大法律效力的證詞往往不來自義人,而是來自惡人;最質地精純的
讚美,也不是來自山普拉斯這樣自謙與人為善的君子,而是來自不講好話罵遍天下的壞嘴
巴。這個人就是馬克安諾,他一輩子靠球感靠天份而不用蠻力打球,數十年如一日相信自
己才是最有才華的網球手,「才華」這東西由他一人壟斷不分給任何人,但他也像聖經裡
那名捐出自己僅有兩枚小錢的寡婦,語不驚人,但其實聲震天地八方,馬克安諾會得到祝
福的:「費德勒是史上最有才華的網球手。」
今天,儘管山羊爭議已平息,但是非對錯仍不可不知——有不少人曾這麼說,費德勒踫到
的對手比較弱,不像山普拉斯有幸(或較不幸)生在一個群雄並起的網球輝煌年代云云,
這當然是不正確的。我們很簡單就可一一列出來,納達爾毫無疑問是網球史上最佳紅土球
手且不止能打紅土,洛迪克正是科學鑒定過最快的發球手,休威特的兩腿完全不輸張德培
且體力鬥志和韌性可能更勝一籌,喬科維奇擁有東歐高個子全部優點卻有過去東歐高個子
難能一見的協調性和柔軟度,看似懶洋洋的莫瑞擁有毒蛇般的手腕和爆發速度,南美洲大
力士岡薩雷斯和狄波特羅的正手重擊幾乎打得死牛羊千萬別讓他們打出感覺,等等等等。
網球世界,跟人類其他領域一樣,永遠有潮起潮落的景氣迴圈,但這上頭我是已故生物學
者古爾德的信徒,古爾德同時是個頂級棒球迷,他那篇探索大聯盟棒球為什麼不再出現四
成打擊率的論文是經典之作,我想不出有更扎實更讓我服氣的運動文字。古爾德一再說明
,當某一個領域開發完成,技藝的進展已臨界極限的右牆,其不變的徵象便是進展幅度的
急遽縮小和減緩,頂尖者的表現再難分軒輊,大家窮盡一切能爭的不過是快零點一秒、高
一公分、多出半公尺如此而已。因此人人顯得平凡,今天你贏明天我贏,球迷找不到可以
持續信奉的物件,不像老時代,你放心認了貝比.魯斯或泰德.威廉斯,他就高高掛在那裡
十年十五年不會下來,且星空般自動化為神話還子子孫孫永實用。古爾德說,這其實不是
技藝的衰敗不復,反倒是技藝全面進展的不幸結果,我們的詛咒系因為我們自己其生也晚
,被命運拋擲到這麼一個鼻尖抵著極限的年代。
遠看有點像阿格西的光頭好手魯比西奇說過這樣哀怨如詩的話:「我們拼了命才打進決賽
,卻都輸給同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費德勒。」——生在這麼一個網球技藝公開化、全球地
毯式搜尋天才小鬼、訓練計畫嚴密完整如生產線的當今世界,費德勒的真正美好無匹,其
實不是一直贏球而已,而是擊破了這個極限詛咒,把我們所有人解放出來,在完全看不見
星光的城居年代重現古老遠穹的星空。當然不是對手不行,而是費德勒太好,是他讓所有
人顯得沒那麼好。比較細心的人可能會一再注意到類似的嘖嘖怪事,比方說阿格西的對手
總是較常發生雙發失誤,像是上帝特別鍾愛阿格西,其實原因很簡單很邏輯,一是第二發
本來就可能不進,二是因為接球的人叫阿格西。阿格西極可能就是人類網球史上最好也最
富攻擊性的天才接球手(我甚至懷疑他正是回球愛司最多的人),他一定侵略性的往前站
,不待球真正彈起就全力出手,太弱太保守的二發等於找死,往往才發完球、身體還沒回
正過來發現球已赫然又出現在腳邊,這個球確定是我剛剛發出的同一個嗎?發球的人得保
持一定球速並考慮進球點,很自然也就升高了失誤率。阿格西的接發球效應引發的最美好
的結果,發生在山普拉斯身上,山普拉斯二發的質感和穩定性一直是罕見的精品,顯然是
一路對抗上來吃過苦頭的進化成果。
網球世界看似優雅,有一點卻是最殘酷的,那就是他的比賽制度,除了年終八強首輪還有
小組迴圈保證三場可打之外,全部採用單淘汰,輸球回家,造就了無數悲劇——維克多.
雨果的偉大小說《悲慘世界》,安伯托.艾可如此說他筆下描述的滑鐵盧戰役:「雨果從
上帝的觀點來描述這場戰役……雨果不僅知道發生了的事,而且知道可能發生的,以及實
際不會發生的事。他知道,如果拿破崙得知在聖約翰山頂那邊有一道深溝,那麼米約將軍
的鐵甲騎兵就不會崩潰在英軍腳下,然而他當時的情報卻是模糊的或是缺失的。雨果知道
,如果給馮.布羅將軍當嚮導的牧羊人指了一條不同的路,那麼普魯士軍隊就無法及時趕
到擊敗法軍。……悲劇文學作品的魅力,是讓我們感到書中的英雄有逃脫其命運的可能,
但卻未能如願,原因在於他們的脆弱,他們的驕傲,或是他們的盲目。此外,雨果告訴我
們:這樣一種暈眩,這樣一種錯誤,這樣一種毀滅,這樣一種讓整個歷史為之震動的失敗
,難道是某種無因之果嗎?不……對即將到來的新時代而言,偉人的消失是必然的。某個
無人可以反對的人,專管著這一事件……上帝從這裡經過,上帝走過了。」
Dieu a passé,上帝走過了。但如果當年滑鐵盧不是單敗淘汰,而是像NBA、像大聯盟那
樣七戰四勝,獲勝的會不會是拿破崙?——這裡最有趣的是,虔敬的人總想說服我們上帝
是公義公正的,但所有打球看球的人全知道,上帝喜怒無常捉摸不定,如果我們希望實至
名歸的讓該贏的人贏,就得拉長戰線,用數量消除偶然,別讓上帝插手,或即便如雨果所
說誰也無法反對祂阻止祂走過,但我們努力把祂的破壞控制到最低點。
誰不曉得費德勒已連著二十三次大滿貫至少打進四強,而且其中二十次決賽,十四次一路
到底冠軍,除以四換算出來是整整六年的時間。老天六年物換星移可以發生多少事不發生
多少事?不可能全然沒有風雨沒病痛,沒片刻失神,沒一段時日的自我懷疑,沒不恰當的
亢奮或厭倦,沒疲憊沒莫名其妙的心思寥落,沒有和女友米爾卡吵架拿網球拍互毆(借用
老虎.伍茲的動人故事情節,依手中兇器,高球手和棒球員是最不適合劈腿的)云云,以
及不可能不一再踫到的,儘管對手客觀實力遜你一截,但那一場天時地利人和全到齊而且
諸神護佑,忽然吃錯藥打來熊熊如地獄之火一般——網球場上,上帝豈止是從這裡走過,
祂根本就坐在包廂座裡常駐不去。我們隱隱察覺到其中有一道時間界線,如果說兩年三年
如此,那你是全世界第一,打敗的是和你同文同種的網球人類;但長達五年六年?時間的
意義完全不一樣了,你得打敗上帝才行。
紅土與草地,如冰如炭,如社會主義如資本主義,如天空中的獵戶星座和天蠍星座,是兩
個‘明顯無從和解的東西’。網球歷史上曾奇特跨過此一紅海的先知,嚴格來說只有「冰
人」柏格,他的大滿貫頭銜一半溫網一半法網正正好從中閑剖開來,但奇怪柏格幾乎不會
打快速硬地球場,以至於康諾斯和馬克安諾這兩個美國黑幫不良少年總每年9月以後等在
美網澳網修理他洩憤,這一直是網球史上最神秘最令人費解的謎之一;另外一個就是費德
勒了,今天帶我們進入流奶與蜜應許之地的人。
費德勒是真正的全能網球手,因為他,我們得以重新理解一次所謂全能的真正嚴苛意思。
不止是形態上你能發能接、能正手能反手、能網前能底線、能紮根大地沉著重擊又能輕盈
隨風滿天飛舞而已,而是同時且同等的把每一門技術都推向極限,每一樣都優美但其實全
是人間兇器(我女兒一向主張費德勒的某些球賽應該列為限制級,別讓兒童看到,尤其是
2006、2007對洛迪克、對休威特的那幾場球),每一樣都堅如磐石無裂縫無弱點。當然,
2009之後他的切球又一次改寫全能定義,如磐石之上開出一朵奇異的花——但我們說真的
,全能的發展是危險的,包括比賽之前,也包括實戰時刻,大體上,這跟人類歷史前進的
大方向背反。
今年澳網途中,負責賽後球場訪問的昔日美國底線名將柯瑞爾是內行人,仿佛已提前看到
了終點,他嚴肅的問費德勒你究竟如何維持體能和球技不墜,該死的費德勒說沒有啊,我
就只沙發上躺著而已。老前輩柯瑞爾的反應,文謅謅不像人話直譯過來是「你可真激怒我
了」,但其實就是「你小子欠扁」、或「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揍人」——這個疑問,當下的
根據當然是費德勒馬上年滿二十九了,無可遁逃正向著網球老年而去,再加上他才結婚又
生了兩個雙胞胎女兒云云;但更深沉的好奇應該是,一名同樣每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時的網
球手,要建構出這樣無一遺漏的全部球技究竟得多少時間、工夫和心力?而且光練起來是
遠遠不夠的,你還得耗用更多時閑維修它調整它時時刻刻磨銳它,不能放它如李白《獨漉
篇》那樣高掛牆壁上長青苔,而是要像莊子說的,隨時抽出來都像‘新發於硎’(硎就是
磨刀石)般寒氣逼人。你同時侍奉這麼多神,很容易四分五裂每個神都得罪。在今天這個
專業技藝不斷分割、深化、每一樣都有人窮一生之力刺蝟般鑽進去的時代,當我們聽到某
人又是詩人又是小說家又是畫家又是哲學家兼拍電影,金融風暴發生還能預言全球經濟走
向云云,你當下就知道了,這要不是個騙子,就一定只是個外行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
之人,除了上電視,幹什麼都不成;也如同那種又賣洋食義大利面又賣和親子丼還有臺灣
阿嬤古早味的琳琳琅琅餐館,你瘋了才進去,是的,全能的另一面(而且通常就是這一面
了)是平庸。一般所謂的全能球員,意思是力道弱那麼一點點,速度慢那麼一點點,角度
鈍那麼一點點,都打不死人,永遠在防禦,永遠在奔跑追球,永遠在等對手失誤,你自己
不想死,基本上他也不能拿你太怎樣。
這麼多年冷眼看下來,我們不難發現,幾乎不可能擊敗費德勒的球員(我指的是大滿貫賽
、大師賽這級玩真的的球賽),也是坊間笑稱「我恨費德勒聯盟」的基本成員,正是這些
所謂全能類型、沒一招一式特別致命或至少非常詭異的球員,休威特和大衛登科(不過他
這一年的平板正手很棒)是其代表。全能類型的球員一定要打敗費德勒得再擁有一個特質
,那就是你必須非常非常年輕,等他老,等時間緩緩發生作用,放心,一定有這麼一天的
。還有機會在今天就狙擊般打贏費德勒的人通常是賭命之人,把勝負生死全數押在我尖鋒
乃至於畸形發展的就那一兩種球上頭,所有子彈全瞄準同一個點打,輸球應該而且活該,
但贏了可就算我的了。怪怪的阿根廷納巴狄恩算這種人,他打一種不太正規的、旋轉詭異
節奏飄忽的獨特網球,很容易引誘費德勒想一探究竟的深入他的戰場,費德勒其實很輕易
就能寬闊的以其他各種球擊敗他,但這裡隱含著費德勒身為全能王者不閃不躲、你說怎麼
打就怎麼打的微妙中世紀騎士心理;2009美網攔下費德勒的大力士狄波特羅則是較代表性
的球手兼打法,他就跟你正手拍,專注的打球速連打那種足以震飛球拍拉都拉不起來的渾
厚力量,讓旋轉變化的時間和空間都壓縮到最小,讓局面單純。當年其他方面什麼都不太
行、但鐵騎衝擊力道十足的北邊蠻族就是這樣滅掉文明的羅馬帝國。
把拉斐爾.納達爾也歸入「偶爾擊敗費德勒的人」是有點不恰當也有點不尊敬,但他正是
打敗費德勒的真正典範——用專注、賭博乃至於拼命已不足以形容納達爾,他毋寧是某種
壓縮時間、向未來無限借貸、欠上帝一大筆錢(總是要還的)的破產式打法。納達爾把每
一場球、每一局球、每一個球都當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那樣子打,包括那種0比40落後毫
無意義的球照追照救照拼,讓自己永遠保持著滿載的、冒著煙的激烈運動狀態,而且擺明
瞭不給對手絲毫喘息、迴旋、試探、換另一種打法的餘裕。納達爾表情十足但其實內心專
注穩定,打好打壞看起來一樣痛苦,他真正的奇跡是他的正手,不在於力氣從不保留,而
是這麼用力還這麼匆促變形卻能每個都這麼準,十之八九正正好落在兩個邊角毫釐之際。
然而看球的人驚歎同時也合理的感覺不真實,這怎麼可能持續下去?你非得讓整個人如一
根永遠繃緊到極限的弓弦才行,從技藝、速度、體能、心智到精神狀態全部缺一不可,這
其中有太多人無法自主自理的部分,也有太多最容易在時間面前暴現弱點、最快被時間無
情摧毀的東西。著名的「鐵錬原理」告訴我們,一條鐵錬的承荷力不是總和不是平均數,
而是取決於其中最弱的那一環,但凡其中一個環節掙斷,一切到此為止。所以一名偉大球
員的最終極技藝是學習如何跟時間周旋,讓時間大神迷路晚一步找到你,麥可.喬丹年輕
時投各種最困難的球,但日後球風愈發優雅舒適;所謂的優雅舒適其實是一種從身體到心
智的全面柔軟協調狀態,這樣才會降低失誤,這樣才不易受傷,這樣才能持久。
一名球手受不受傷,一半來自上帝,另一半取決於自己;前者是運氣,後者則是打球理解
球的方式。
納達爾的發球只是中等,而且係以他的年輕體能速度和打死不放棄的鬥志來cover他其實
並非全面精湛的網球技藝,一旦鐵錬掙斷失去主控球場壓制對手的優勢,會像藥性消退般
弱點一一暴現,回歸成為一般排名前十的好球員。納達爾真的很像以前武俠小說和現代科
幻驚悚電影裡的殺手死士 ,借助某種秘藥,把人用來活一輩子的能量提前叫喚出來,且
集中在一兩年內爆發殆盡。2008年末雷曼兄弟倒閉,全球金融體系崩堤般瓦解,資本主義
允諾的繁華瞬間成一夢,而且是人人滿身貸款欠債的噩夢;緊跟著,納達爾提前衰老的雙
膝再支撐不住了,這兩件事毫不相干但巧合如一則歷史的沉重隱喻。我想起昔日又跑百米
又跑兩百米加四百接力還跳遠的田徑不世奇人卡爾.劉易士,他光榮退休後,檢查他身體
的醫生如此驚呼:「小夥子,你到底是怎麼折磨你這兩條腿的?」三十幾歲的田徑極速超
人,有著六十幾歲老人疲憊殘破的兩隻腳——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在費德勒一輪明月般柔美似水的夜空裡,納達爾會
如一顆璀璨流星掠過嗎?——熒惑,古代中國人把這個閃著詭異紅光的大星視為不祥,預
言戰亂將起煙塵遍地麋鹿生於郊,它暴烈而來,惟天下複歸平靖時隨即隱去不見。
如果沒有那樣一個納達爾了,如今誰來負責擊敗費德勒?
我猜,之所以有人敢斷言今年費德勒將全取大滿貫是基於這個簡單算式:2010費德勒等於
2006+ 2007費德勒再減去納達爾。我自己倒無意這麼樂觀(或悲觀,端看從哪邊看),風
雪不時地震頻傳海嘯橫越過整個太平洋世事捉摸不定,像我這個年紀了,害怕的事已不多
,但喜歡為別人留點餘地,免得彼此措手不及;我也仍會確實的想到,球場之外,費德勒
仍只是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小夥子,生命有他網球技藝難及的地方,永遠有他練不到而且
根本無法提前練的死角。儘管他戴起家鄉的名表、穿著西裝揮動球拍仍那麼優雅自信沉靜
,但你曉得那只是一支拍的很漂亮、音樂節奏控制著你心跳的催眠廣告而已。
誰來擊敗費德勒?放眼當前世界,大家很快發現,最實際(只有這樣才保證能贏)卻也最
不實際(正好不會有這個人) 的某名來自無何有之鄉的無何有網球好手,一個網球生化人
。誕生於2006、2007當時,這個網球末日天使,得同時擁有馬克安諾的球感,康諾斯的鬥
志,恐怖伊凡的發球,阿格西的接發,柏格的底線,休威特的快跑,艾伯格的截擊,山普
拉斯的沉靜心智,以及當年威力球大獎得主的好運氣——
怎麼打敗費德勒?很奇怪吧,其實不是沒有方法,而是方法太多,多到沒人可完全記下來
。尤其是2006、2007那兩年間,人人煞費苦心提出破解建言,遂成為網球史上最厚一疊文
獻,甚至單獨成為一門專業學問了。但我們回頭一一來看,會發現它們幾乎全依循一個固
定書寫格式,如徐四金鬼一樣的小說《香水》——一開始,它非常腳踏實地,從每一個實
物、每一種特性、每一處可能細節真的尋訪揀擇提煉,好製成各種礦物系、植物系、動物
系的香水;但進行到三分之一左右,小說突然如朱天心說的「起飛了」,想像力驚心動魄
全面接管,香味乃至於香水本身昇華成為形而上的‘東西’,它可以改變思維幻惑人心點
燃每個人沉睡最深處不起的心事,還能把記憶完整熔鑄成物隨身攜帶如降服了時間滄桑(
記得葛奴乙有一瓶微縮了他年少修道味全部氣味的香水嗎?);最終,香水成為一道光,
一道通往天國的路,救贖與毀滅已完全是同一個東西了——
打敗費德勒的方法,便如此斷開成兩端。現實的這邊較小較沒有自信也很沉悶,招式並不
多,說來說去無非是,堅持打費德勒的反手不管右側空檔看來多大多誘人,保持鬥志不管
正被宰得有多淒涼、有機會沒機會都拼橫豎一死、把二發全當一發用力到底「除了腳鐐手
銬沒什麼可損失的了」云云;不現實的另一面就更好玩了,帶著狂歡,話語裡滿滿是笑聲
,讀起來像極了拉伯雷捧腹大笑的《巨人傳》又像賽凡提斯笑出苦澀淚水的《唐吉珂德》
,比方在他飲水中加點瀉藥,要他發帶綁腳踝上,抓幾隻蜘蛛替他網球拍穿線,色誘米爾
卡,美國運通卡找他代言(2004洛迪克以美網衛冕者之姿代言美國運通卡,超大型看板掛
滿紐約,卻只打一天首輪出局),規定四大賽不得連選連任,請費德勒挑戰一次世界重量
級拳王——
我印象最深的其中一篇當然也是如此比基尼式的斷成兩截,但有意思的是銜接兩端的這一
個環節,也正經也不正經,既寫實又魔幻,書寫者提出的建言是徹徹底底一種球一路打到
底,「讓球賽保持極度的沉悶無聊」。他精彩的點出來,費德勒的球有美學負擔,他受不
了醜惡沒有想像力的贏球,他會渾身不舒服,會想變化、想製造各式美麗的球,會在每一
次揮拍增加點什麼,如此想東想西可能會掉入到他自我的全能技藝迷宮之中,也許就有了
機會也說不定——
是的,打最美麗的球,贏得好看,但美麗永遠是最危險的,詩歌、繪畫、雕塑、乃至於思
維,還有戀愛,找尋美的人通常得付出難以掌控的生命代價。
2010澳網其實像極了老式故事的收尾,你看,王者歸來,而且還結了婚生了再戲劇性不過
的雙胞胎女兒(故事裡的國王總是生公主不是嗎?)理論上應該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謝謝收看。看著頒獎繞場展示金杯這一幕,我在想,費德勒這一場究竟像什麼?是什麼樣
一種似曾相識的故事?
我想著多年前讀過的一篇有趣的文章,是著名的科學作家湯瑪斯寫的對吧,他說他一段時
間忽然被一個念頭困擾住,呼之欲出卻怎麼也說不上來,我們所居住的這個地球像極了某
個東西,但到底是什麼?——整個地球看似隨機無序,每個部分各自生長消亡,但卻又彼
此微妙的牽動聯繫仿佛有著意志;形狀看似渾圓,卻又奇異的不完美,講不出是一個什麼
形,地理學只能賴皮的稱之為‘地球形’;它包覆著一層薄膜也似的大氣層,有限度的隔
離異物,卻也容許乃至於無力抵抗某些東西進來,形成一個也脆弱也強勢、獨立但又不由
自主的個體,等等等等。某一天,他抬頭看著黃昏的天空,如看向宇宙深處,忽然狂喜的
想出來了,我們地球多像一個單細胞生物啊,沒錯,就是它,一個單細胞生物。
我也是那一刻才狂喜的想起來,費德勒這一場其實就是一個史詩故事,那種我們失落已久
、不再重新生產也不容易再回頭相信的巨大故事。
相較於才真正是充滿困難、折磨、毀滅、被層層現實如蜘蛛網纏繞住寸步難行的現代小說
,史詩故事壯闊、激烈但其實很簡單,而且明亮快速如行雲流水,這兩者的對比,恰恰好
是其他網球手之于費德勒,兩者依循完全不同的故事情節和風格打球並展開球場人生,很
不公平。史詩故事中的英雄打倒一個食人妖或獨眼巨人,遠比現代小說裡和鄰居老太太的
一次閒談更容易也更沒風險(跟老太太的談話多八卦多危險啊?如福克納小說,後來多少
可怕的事由此發生);他場場血戰但履險如同坦坦大路,仔細算起來流淚的次數和總量還
比流汗流血加起來多(費德勒正是人類網球史上排名第一的愛哭鬼,輸也哭贏也哭);他
總是憑一己之力奮戰的孤膽英雄(費德勒是最少雇用教練和一大家子訓練團隊的人),你
卻一再感覺他得天獨厚神全站他那邊絕對是全世界媽的最好運的人,愈到生死存亡關頭愈
不必靠自己;他總被設定得通過一串全人類最嚴苛的考驗才能得到幸福,可同時這些考驗
又一一薄如紙輕如羽毛,幸福來得可真快,遙遠高絕的榮光之地其距離和他家廚房差不多
。莎士比亞的詩這麼說:‘「你是個戀愛中人,去借邱比特的翅膀/翱翔於凡俗的枷鎖之
上。」
儘管有太多好心人一再想把我們拉回地球,包括他那位養傷中暫時不適合發言的好朋友伍
茲(原來他娶的不是母老虎,而是北歐武松),每個人都以自身的深刻經驗指證歷歷,你
看費德勒那麼順、那麼快、那麼宛如亙古流光一抹的完美弧線揮拍動作,其實恰好說明這
需要多經年累月的苦練,是千千萬萬沉悶重複同一次動作才能如此精純不含一粒沙子云云
。這些話我們從頭到尾相信全是真的,但我們當下的感覺卻仍不是這樣。費德勒的網球人
生不是一則勵志故事,要勵志我們得找靠近我們一點,相似于我們正常人一點的成功之人
;而且或說回來,勵志故事真真假假滿街都是不是嗎?費德勒觸動我們的不是身體這些部
位,他是重新揭示了某一個更大更明亮也更深藏的東西,一個尤其在現實人生再無從尋尋
覓覓的東西,惟我們一直無法真正釋然,一如我們站在山上站在海邊站在空曠的地方眼睛
總會看向遠遠某個不存在的點。只因為這其實不算憑空奢求,而是吳爾芙講的,這本來就
是我們生命構成確確實實的一部分。
話說,好容易有了史詩故事,怎麼可以沒有一旁吟唱的詩人呢?特洛伊十年戰爭和航向綺
色佳故鄉時有荷馬,找尋金羊毛的阿果號,奧爾菲斯就坐船上甲板彈著他的弦琴,沒有詩
人,誰負責把故事攜帶回來講給我們聽?
2010澳網,如果說有什麼不盡完滿之處,必然是,本來應該負責講給我們聽的網球吟游詩
人許乃仁沉默了,把主述的位置讓予技術解析的劉中興,只負責點頭稱是。謝海盟遠比我
細心,她笑嘻嘻要我注意聽,許乃仁的「是!」「沒錯!」 多用力,多短促,多長帶感情
,把全部感情擠成一個點,一個單音,仿佛一下鑿如花崗岩般火光迸射。
我們當然大致猜得到為什麼,深情款款的許乃仁同時是球賽的評述人,兩軍對陣,大戰方
酣,的確有照顧另一側情感的高貴義務,但——這是費德勒啊,這是網球的幸福時光,這
是慶典,是狂歡節。你知道,再傳統再保守再森嚴沒幽默感的統治者,都懂得寬容人們在
這樣的日子裡自在的、不必掩飾的、流泄的表達情感,做平常不能做的事,講平常不能講
的話,進行平常無法進行的戀愛。神聖堅實的道德命令是人間之事,而這是天上人間的時
刻,
是有人講過仇恨是人最大的驅力,因此很多球員上陣之前會對著鏡子催眠自己,培養仇恨
情緒,努力把對手想成是殺人放火抓子奪妻而且有條三角錐尾巴的該死的傢伙云云。我們
可以相信此一效應,但不必相信這是得拳拳服膺非此不由的真理。因為它終究只是暫時的
、嗑藥一樣的,二而衰三而竭;有人更正確的指出,恨一個人是最需要體力,仇恨其實最
讓人疲憊,而且更讓人滿心荒蕪沙漠化,長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這是短暫興奮的沉重
代價。我們得試著相信,真正美好的東西一定是超越仇恨的,或更平實的說,會讓你看到
時忘記該怎麼去恨人,我五十年人生親眼看過不少次這樣仿佛冰雪消融的美麗表情,瞬間
眼睛回復光彩兩頰有了血色,它有更動人更舒服的力量,尤其當我們只是看球的人而不是
打球的人,我們召喚仇恨之力所為何來呢?網壇一直有這麼一個傳聞,證詞包括很多被修
理得灰頭土臉、因為費德勒少拿很多冠軍的現役球員,他們說你很難真心恨費德勒,甚至
還有‘聖費德勒’這個未經梵蒂岡教廷認可的誇大不實稱謂。儘管這些人有著千百個再實
際不過恨費德勒的理由,包括經濟的、名聲的、以及只此一次的有限網球人生,最該如我
女兒講的,大家約好了在休息室裡蓋他布袋。
2010澳網邊最好的球迷手上海報,是某個瑞士人每一場高舉的:‘噓,別講話,天才正在
宰人。’(對不起,我的翻譯有點糟糕)意思是此時此刻無需指指點點,放音樂就行了。
如果你喜愛經典電影《教父》最後的經典那一幕,那你也一定會喜歡許乃仁講述費德勒的
深情款款詠歎方式——那是二代教父艾爾.帕西諾正式登基的那一天,畫面是殺戮,但聲
音卻是直升天上的教堂聖樂,是的,某個無人可以反對的人正掌管著這一切,上帝在這裡
,上帝從這個球場走過了。
我們也不妨回憶,那些已退休的一代代球王名將,從最早的賴佛算起,是怎麼說費德勒的
,老實說,每一個都比許乃仁更像球迷——沒人說技術,沒人談策略,甚至沒人真正在談
網球,人人兩眼淒迷說著高中談戀愛之後就沒有再講過的噁心話語,包括願意自己花錢買
票去看費德勒練球……
2010,我們等著下一個大滿貫會發生什麼事,也等著吟游詩人許乃仁恢復過來講給我們聽
,這是卡爾維諾為我們選的裡歐帕第的一首詩,借花送給2010的費德勒以及許乃仁。卡爾
維諾指出來,這詩的神奇就是從語言中抽除了重量,所以看起來就像月光,「在他的詩中
,月亮出現不多,卻足以把月光灑在整首詩上面,或是在詩中投下月亮不見時的陰影」—
—
夜色輕柔明晰, 無風
月亮寂然高掛屋頂上和花園裡,
遠處山巒一一展現,
寂寥而且安靜。
哦,溫柔優雅的月,此刻我追憶,
一年前我來這一座山丘看你;
那時我滿心悲傷,
而你靜靜依靠在樹林上,
一如現在,灑滿清輝。
噢,珍愛的月,在你幽靜的光暈下,
野兔在林閑跳舞……
天色漸黯,深沉轉藍,
新月泛白之隙,
暗影滑過了屋頂和丘陵。
月兒,你在天上做些什麼?
告訴我你做些什麼,沉靜的月。
你在向晚時分升起,沉思于荒原;
而後,你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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