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Grant Hill：靈魂的反擊
Grant Hill：靈魂的反擊
本文載於《灌籃》2011年第11期
其實格蘭特·希爾早在3月8日——哦，這天他還買了一大束鮮花送給塔米婭，
在清晨的陽光裡她穿著他寬大的白襯衫睡眼惺忪，
連他自己都對這個女人十年如一日的愛意無可奈何了——
就知道杰倫·羅斯（Jalen Rose）要捅個大亂子出來。
那天早上他正坐在餐桌上衝纖維麥片，照例沒有加糖。
自從他跟奈許（Steve Nash）成了隊友之後他就不吃糖了，更不敢碰巧克力，
老史蒂夫總是對著大嚼士力架的年輕孩子們喋喋不休。
除了沙克（Shaquille O'Neal）之外，納什搭檔過的球員基本全是瘦子，
看看迪奧（Boris Diaw）在去了山貓之後成了一副什麼樣子吧。
希爾當然感覺壓力很大，他這個年齡正是肚子上開始累積「游泳圈」的時候
，為了保持「骨感」身材，他必須時刻注意自己的飲食。
草草翻過一遍《亞利桑那共和報》，希爾把注意力放到了手裡的iPhone上，
一邊用勺子把麥片送進嘴裡，一邊登錄twitter瞧瞧有什麼新鮮事，
這已經成他的固定習慣了。
塔米婭在廚房吧檯上給孩子們榨橙汁，榨汁機發出有節奏的聲音，
希爾深吸一口氣希望能聞到橙子的滋味。
Twitter上照例有很多球迷給自己送來鼓勵，
晚上有對火箭的比賽，目前爭奪季後賽席位的壓力越來越大了，
每場比賽都很關鍵。就在希爾專心考慮接下來的對手時，
他看到了Jalen Rose給他的留言：
「@realgranthill33 @realjaywilliams
我在公眾面前說的關於杜克的話是18歲時的我的想法，並不是我現在對你們的看法！」
希爾的第一反應是：發生什麼事了？
在繁忙的賽程中你總是很難抽空關注這些媒體人的事情，
所以希爾並沒有給正在為NCAA錦標賽備戰的K教練（Mike Krzyzewski）打電話。
反正早上訓練的時候肯定會有記者告訴我這件事的，希爾想。
果然，第一階段的訓練一結束，就有不少記者圍在希爾的身邊。
希爾這時才知道，ESPN出了一部關於「密歇根五虎」的紀錄片，
羅斯是出品人之一，並且是當年密歇根五虎中的一員。
他們在這部片子裡將自己的杜克的仇恨表達得淋漓盡致。
聽著記者們繪聲繪色的描述，
希爾想，他們討厭杜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再說羅斯已經提前在twitter上跟自己打過招呼了。
對他來說，Channing Frye的肩傷跟奈許的盆骨比紀錄片重要多了。
而當他在一週後的某個晚上看到ESPN頻道播出的這部紀錄片之時，
他才明白為什麼羅斯在首映前就給自己打預防針了。
「我對杜克有私仇，我恨關於杜克的一切。
像杜克這樣的學校是不會收我這樣的學生的，他們招收的黑人球員都是湯姆大叔（注1）
不管你們願不願意承認，某些學校比如杜克就是在招生的時候挑挑揀揀。
他們招收的黑人學生都是來自有錢有勢的家庭，像我這樣從小讀公立學校，
在市中心的窮人區長大的孩子他們才不要。18歲的我就是這麼想的。」
「湯姆大叔」？「嫌貧愛富」？
希爾很難相信這些話會從一個在大學就成為全民偶像，
在NBA打出自己的地位，退役後也有份體面工作的人口中說出來。
但希爾擔心的卻不是他跟羅斯的私人恩怨會被媒體大炒特炒
（我們這些過氣老頭子還值得他們浪費筆墨嗎?），
而是這部紀錄片會給人們，尤其是黑人帶來怎樣的影響。
它會讓美國社會的分化程度更加嚴重麼？
他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麼，與其在第二天被記者追問，不如先發制人。
他從來不缺少「使命感」，他不是一進聯盟就背負上了「拯救體育」的使命麼？
現在想想這個1994年《GQ》雜誌的封面標題，希爾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這是上帝跟他開過的最大的玩笑，可當局者迷，
他差點因為這個過火的玩笑送了命——這也是為什麼他一直以自己的家庭為傲的原因，
就算失去一切，傷痕纍纍，他還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我一直是密歇根五虎的球迷，朋友，以及長期以來的對手。
從13歲開始我就在跟杰倫·羅斯，克里斯·韋伯（Chris Webber）相互競爭了。
在密歇根，Fab Five成了一種文化現象，他們以一種積極的方式永久地影響了這個國家。
Fab Five所代表的榮耀和承諾，讓我想起我曾經在80年代讀高中時所崇拜的喬治城大學。
他們從青年偶像成長為成功人士的過程值得所有年輕黑人們學習，
而這部「The Fab Five」紀錄片也具有這樣的意義。」
「所以當我看到我的朋友們在這部本該十分有趣的紀錄片中叫我『*河蟹*』，
還把杜克所有黑人球員叫成『湯姆大叔』的時候，我是如此為他們感到悲哀。
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也貶低了我父母所接受過的教育，他們的工作態度，
對彼此對我所做過的奉獻。
我想Jalen既然在這部紀錄片上映之前特地在twitter上向我解釋，
大概也是因為這些話讓他有些後悔，我知道他在之前不少訪談中都讚揚過我的家庭，
我想他大概還是抱了些欣賞的態度的。」
「Jalen說杜克招攬的黑人球員都是『湯姆大叔』，
在這裡，這個充滿惡意的詞彙似乎有了特殊的含義，
在杰倫眼中，『湯姆大叔』成了那些來自雙親中產階級家庭的黑人。
我真的懷疑他的信仰了。能擁有直到60歲仍盡心工作的父母絕對是我的幸運，
他們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並將其傳遞給我，我也會繼續傳遞下去。」
希爾對著熒熒發光的筆電螢幕思考著。
他想起自己18歲的時候
似乎連像羅斯這樣憤世嫉俗的時間都沒有，
他被選進了麥當勞全美最佳高中生陣容，開始收到各所高校的邀請，
討論究竟讀哪所學校也成為每天家庭晚餐時的話題之一。
一開始定下的目標是他一直憧憬的喬治城大學，
雖然父親希望他能去北卡。
他興沖沖地去了喬治城的訓練營，
結果其中一位教練竟然叫他當眾高聲朗讀課本，以證明他讀得來書。
在這件事之後，他便把喬治城排除在外了。
最後他選擇了杜克大學，在那裡打了四年，三進NCAA總決賽，兩奪冠軍。
他仍記得在喬治城大學遭遇的尷尬經歷，
黑人在美國社會中所遭受的另眼看待讓他非常痛心，
而如今羅斯的想法也讓他更加無奈
——要想別人尊重你，你先要尊重你自己。
在社會中具有一定聲名地位的黑人很難得到白人的認同，
同時更是被他們自己的同胞嗤之以鼻。
「湯姆大叔」，「狗腿子」……就算希爾鋼琴彈得再好，還是有人認為他連字都不認識。
進了杜克，卻要接受密歇根五虎的冷嘲熱諷。
丹尼斯·羅德曼（Dennis Rodman）也不喜歡自己，
不過大蟲曾說「他那樣沒什麼不好，只不過我不是那種人。」
難道希爾應該悽慘地說自己有多少次被人叫做「黑鬼」，
難道他應該上電視說我的祖先曾做過黑奴嗎？
他大女兒的中名叫做「格蕾絲」，在英文裡是「優雅」的意思。
為什麼黑人不能優雅？這優雅不是做給外人看的，而是源自內心的表達。
黑人也有表達優雅的權利，上帝不是公平的嗎？
其實希爾也不知道上帝究竟是不是公平的，
他只知道當上帝給了你一樣東西，他必定會帶走另一樣東西。
上帝給了他天賦，給了他成為救世主的可能，同時帶走了他的健康。
如今看起來一切都好像是冥冥中自有安排，他本可以成為一個與現在完全不同的球員，
假如史蒂夫·史密斯（Steve Smith）在1997年首輪第四場的三分球不是6投5中，
假如他在1999年首輪第五場的投籃命中率能達到系列賽平均水準（他27投10中），
假如2000年他沒有逞強打季後賽……假如上帝可以給他假如。
他想起他在1997-98賽季的第二場比賽中就砍下了34分9籃板5助攻3抄截，
賽後他靠著麥迪遜廣場花園裡客隊休息室的桌子接受記者的
——比起採訪那更像是崇拜和讚美，在他不遠處的林賽·亨特（Lindsey Hunter）
在對記者說他是天生的焦點，「我總對他說，『格蘭特，邁克爾退役後，就看你了』。」
他也想起骨刺，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腳踝，彷彿還能感受到針扎般的痛楚，
三根鋼釘扎進踝骨的痛苦，像是被削平了一樣的變形的腳踝。
然後他在二十個月裡接受了三次手術，魔術給了他9300萬美金的合同，
而兩年時間裡他只打了18場比賽（哦還有第三年，別去想第三年）。
然後他就30歲了。
希爾端起瓷杯喝了一口咖啡，抿了抿對黑人來說稍顯單薄的嘴唇：
「然後我再也沒辦法成為喬丹了——見鬼，我從來沒想過要成為喬丹。」
最後，他還是想起了那個讓他幾乎沒辦法活下去，更別提打籃球的第三年。
你怎麼能忘了第三年呢？
你在手術之後的第五天燒到40度，差點因為傷口感染死掉，住院觀察了整整一週，
半年都離不開抗生素。所有人都覺得你是時候退役了。
他深吸一口氣，靈活的手指繼續在鍵盤上敲敲打打。
「我來自一個根基極深的黑人家族。我爺爺亨利·希爾是巴爾的摩的長工，
他不識字，直到後來我奶奶教他學了這些東西。
他送給我父親的第一個禮物是一套百科全書，現在我還收藏著這套書，
他希望我父親能接受好的教育，於是便把他送進了耶魯大學。」
「這是我們黑人的偉大傳統之一，我們為了下一代，會努力工作，讓他們過得更好。
Jalen的母親也一樣為他做出過很大犧牲。我在杜克的隊友，不管是黑人還是白人，
都有著一樣的兄弟之情，都在為最偉大的教練效力。
我知道大部分黑人球員都願意像我一樣，在球場上展示我們的優良傳統。
所以， 說約翰尼·道金斯（斯坦福大學教練），湯米·埃梅克（哈佛大學教練），
比利·金（籃網總經理），托尼·朗（日本三菱鑽石海豚隊教練），
托馬斯·希爾（德州商人），傑夫·坎佩爾（哈佛大學助理教練），
傑·威廉姆斯（ESPN評論員），肖恩·巴蒂爾（灰熊球員），克里斯·杜洪（魔術球員）
這些人是叛徒，是非常無知的。」
「說那些擁有雙親的黑人不像黑人實在是非常荒謬，我們所有人都非常為現在的杜克驕傲，
尤其是諾蘭·史密斯（Nolan Smith），他是被母親撫養長大的，
但帶著父母教給他的自信與驕傲在球場上打出了優秀的表現。
在大學四年中我體驗到的犧牲，努力，教育和友情讓我至今仍十分珍惜，
畢業以後我仍把杜克的校友當做自己的家人，
他們是一群特殊的人。良好的教育是一種榮耀。」
「Jalen自己也出資在密歇根建立了一所特許學校（注2），
我們都在用自己接受的教育幫助他人更好的生活，建設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我在杜克的一段珍貴回憶是與歷史系教授約翰·富蘭克林的交流，
他主攻上世紀非裔美國人的歷史，他的精闢見解極大地影響了我的人生，
幫助我更加瞭解我自己，我的祖父，我在這個世界的位置。」
「我最近聽說過一句話：Ad ingenium faciendum，意思是建立人格，
對我來說，這就是教育的本質。人一生中在一個有益的競爭環境下所經歷的掙扎，成功，
嘗試與快樂都能培養出我們的人格，每個杜克的黑人畢業生都能擁有這樣的經歷。」
「我母親常說，『你的生活裡可以沒有喬叟（注3），可以沒有微積分，
但不能沒有常識。』當我年齡越來越大，我才越來越體會到這話的重要性。
成人的世界不外乎是一系列選擇：你可以選擇是或者非，但你不能不選。
而最後取得成功的人，就是那些能適應自己的選擇，並做到最好的人。」
寫到這裡，希爾突然很想念自己的母親。她讓自己生活在一個優越的環境，
卻沒讓自己變成一個囂張跋扈的富家子弟。
你看，生活中不還是有很多美好的記憶麼？
你做了很多選擇，你現在活得不也一樣精彩麼？
他還記得那場傳奇的比賽，1992年NCAA的1/8決賽，杜克對陣肯塔基，雙方激戰到延長 ，
在最後2.1秒落後1分的情況下，他在底線發球，張開雙臂，像投手一樣把籃球拋至空中，
在飛行了足足70英呎之後準確無誤的落在了萊特納（Christian Laettner）手裡，
幫助已經9投9中的後者完成了一場「十全十美」的比賽。
那大概是他這輩子最精彩的一次選擇了。
而那些令人遺憾的選擇，他後悔，但仍抱著勇氣堅持下去。
後來，當2009年尼爾森（Jameer Nelson）在總決賽決定提前復出時，
希爾給他打了個電話，警告他：你要保證球隊裡有人是為了你自身利益著想的。
2010年太陽首輪面對開拓者，布蘭登·羅伊（Brandon Roy）重回賽場，
希爾也表達了他的擔憂，哪怕羅伊是他的對手，哪怕他並不瞭解羅伊經歷過的手術。
身體上的痛楚雖然不一樣，但心裡受到的傷害卻是相同的。
他希望羅伊能保持一個平和的心態。
想到這裡他不禁自嘲地笑了：「沒有人願意成為格蘭特·希爾。」
一個不世出的天才，毀在傷病的手上。他的榮譽，他的獎盃，他的總冠軍都被上帝帶走了，
「但作為回報，上帝也給我了寶貴的禮物。」他自言自語道。
他還有什麼大起大落是沒經歷過的呢？
蒙蒂·威廉姆斯，波特蘭開拓者的助教，曾經的魔術球員。
希爾在活塞最後一次與魔術的交手中面對他砍下了40分，後來希爾轉會到了魔術，
在訓練裡，他被威廉姆斯收拾得灰頭土臉。這一切不過只相隔短短五六個月的時間。
你必須做出選擇，自暴自棄，或者接受命運的安排，並更精彩地活下去。
2009年夏天，他閒來無事就在家裡看9年前的比賽錄像，
活塞對暴龍，格蘭特·希爾VS文斯·卡特（Vince Carter），
誰才是真正的喬丹接班人？
他一上來就10投1中，但這並不妨礙他在之後的比賽中砍下37分，
因為他後15投命中了11球。他靜靜地盯著電視屏幕上奔跑飛翔的33號，
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場均20+9+7，前六個賽季沒有錯過一次全明星，得到9393分，3417個籃板，2720次助攻
——NBA歷史上只有奧斯卡·羅伯特森（Oscar Robertson），
拉里·伯德（Larry Bird）與勒布朗·詹姆斯（Lebron James）
能做到這點——的人，是格蘭特·希爾。
而現在這個38歲，場均得到13.2分，4.4籃板，2.4助攻，0.8抄截，0.5火鍋，
還有2.4次犯規，年薪332萬美金，
前兩個賽季只缺陣一場比賽，已經五年沒有進過全明星，
上賽季三分球命中率達到職業生涯最高，本賽季職業生涯總得分突破16000大關的人，
也是格蘭特·希爾。
「這就是我。」
希爾摩挲著下巴的鬍渣，發出沙沙的聲音。
涼涼的夜風吹散了白天的暑氣，月影斑駁，樹影搖晃。
希爾起身關上窗子，動作很慢，當腳踝支撐著身體站起來的時候他總要特別小心。
家裡靜悄悄的，大概她們都睡了吧。
「我希望我這五位好朋友別再戴著有色眼鏡看我和其他人，
因為別人有可能正戴著有色眼鏡批評你們的自大。
我們希望我們的關係能恢復到以前的樣子。」
「我為我的家庭感到驕傲，我為我在杜克奪得的冠軍，我在杜克的所有隊友感到驕傲。
同時，我也為我從來沒有輸給過密歇根五虎感到驕傲。」
「格蘭特·亨利·希爾
鳳凰城太陽球員
杜克94屆畢業生」
寫完了，等明天再聯繫熟識的編輯，考慮怎麼發表吧。
無論境況如何，我都在做最好的自己。我做到了吧？
這十年間，希爾一遍遍地捫心自問。他經歷的戰爭不僅在籃球場上，更在場外。
他曾在一次採訪中說過：
「我們總是很難接受衰敗，但你要麼逃避，要麼改變自己，
以另外一種方式做貢獻。我還想打球。連續投丟7個球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非常奢侈。」
但我喜歡現在的我。他想。
傷病就像一陣風暴一樣，讓他的職業生涯變得面目全非。
但他喜歡接受過風暴洗禮過後重生的自己。
「Baby，你怎麼還沒睡？」塔米婭悄悄出現在書房，一臉關切。
「我只是想做好格蘭特．希爾罷了。」
希爾抬起頭看著她，
驚覺自己的聲音竟然顫抖起來，眼眶一熱，眼前的倩影也模糊了。
她奔到他面前，細嫩的手指捧住他的臉，擦去了掛在上面的淚水。
「哦，Baby，沒有人比你更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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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Uncle Toms」指的是那些想討好或侍奉白人的黑人男子。
注2：「特許學校」指的是由個人獨立經營管理的非牟利的公立學校。
注3：「喬叟」是位英國詩人，著有《坎特伯雷故事集》，
他首創的英雄雙韻體為以後的英國詩人所廣泛採用，被譽為「英國詩歌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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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處：灌籃 NBA INSIDE STUFF 大陸中文版 http://ppt.cc/Iner
文章出處：大陸虎撲論壇 http://ppt.cc/~6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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